黃老師是1936年生人。2002年加入龍芯時，已經60多歲了，在龍芯工作了近20年。

縱觀黃老師的一生，一輩子堅持為(wei) 國家做芯片，當得起“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讚譽。中國的計算機事業(ye) 經曆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完全自主但沒有市場化”的階段，上世紀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的“完全市場化但喪(sang) 失自主性”的階段，以及本世紀初尤其是十八大以來“在市場化條件下實現自主性”的階段。黃老師和我的導師夏培肅老師一樣都是第一代計算機人，隔代來幫助我們(men) 第三代計算機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家在轉型、走引進國外技術道路的時候，我國多數搞計算機的人都轉行了，或者用國外芯片做電腦，或者去做軟件，但黃老師沒有放棄，她到處找芯片做，做過洗衣機的芯片，做過VGA顯示的芯片，一直到2002年參加到龍芯的事業(ye) 中。黃老師做芯片就是為(wei) 國家，她不願意當項目負責人，隻要能參與(yu) 到一個(ge) 團隊中做芯片就行，一輩子堅持隻幹一件事，真正踐行了她的初心使命。

毛主席在《紀念白求恩》中對共產(chan) 黨(dang) 員提出了五條標準：一個(ge) 高尚的人，一個(ge) 純粹的人，一個(ge) 有道德的人，一個(ge) 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ge) 有利於(yu) 人民的人。黃老師是我這輩子所接觸的人中極少見的完全符合上述五條標準的人，我認為(wei) 我自己還沒有完全符合。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4月20日早上得知黃老師去世消息後，我還是很悲痛。下麵回憶幾件事緬懷黃老師。

第一，黃老師對龍芯CPU的研發做出了重大貢獻。

研製龍芯1號的時候，我們(men) 在2001年完成了龍芯1號的結構和邏輯設計，8月19日在FPGA上把操作係統跑起來，就開始準備做物理設計去生產(chan) 流片。但是當時在計算所沒人做過物理設計，黃老師在2002年初帶領微電子所的七、八個(ge) 人到計算所來和我們(men) 一起做龍芯1號的物理設計。當時根據她的建議龍芯1號做了三款：A款、B款、C款。A款是委托矽穀的公司做物理設計，我們(men) 在交互過程中跟著學。黃老師帶B款，我帶C款，都成功了。龍芯的物理設計團隊是黃老師從(cong) 頭開始帶出來的，楊旭、範寶峽、鍾石強都是黃老師帶出來的，現在成為(wei) 了龍芯的骨幹。

龍芯1號7月份交付流片後，黃老師就經常睡不著覺，怕出問題。我自己也一樣：有時候做夢夢到哪個(ge) 地方出了問題，第二天早上趕快到機房裏麵檢查，沒有問題才放心。由於(yu) 黃老師一直處在焦慮中，以至於(yu) 生了病，不得不住院，醫生說她這輩子不能再工作了。毛主席有兩(liang) 次大病都是鬱悶、焦急的時候得的，一次是第五次反圍剿期間病得很嚴(yan) 重，開始長征時是坐擔架走的，遵義(yi) 會(hui) 議後就好了；一次是重慶談判後病了幾個(ge) 月，毛岸英回來就好了；這是精神的力量。龍芯1號一調通我給黃老師打電話，她馬上就好了，精神抖擻地出院繼續工作，這也是精神的力量。黃老師對龍芯1號有很大的貢獻，要是沒有龍芯1號的成功，我們(men) 就不可能推動國家下決(jue) 心研製自主CPU，因為(wei) 國家當時對要不要做CPU還有很大爭(zheng) 議。

研製龍芯2號的時候，我們(men) 采用四發射結構，需要一個(ge) 全定製的三寫(xie) 六讀多端口寄存器堆。剛開始委托一個(ge) 美國公司設計，但是黃老師很快發現他們(men) 的設計供電嚴(yan) 重不足，她一邊積極與(yu) 對方交涉，讓對方認識到問題並進行賠償(chang) ，同時在微電子所帶一個(ge) 團隊重做三寫(xie) 六讀寄存器堆。龍芯CPU序列裏沒有龍芯2A，就是因為(wei) 寄存器堆的問題導致龍芯2A流片失敗，而使用黃老師做的寄存器堆的龍芯2B取得了成功。當時正是非典期間，我們(men) 在計算所北樓半封閉管理，黃老師在微電子所帶領團隊加班加點。黃老師覺得大家加班加點很辛苦，想給每個(ge) 員工發500塊錢獎金，由於(yu) 各種原因沒有得到批準，她就很難受，神情恍惚，走台階的時候摔了一跤，磕掉半顆牙。

後來黃老師主要工作是對龍芯芯片的物理設計進行把關(guan) 。有很多次因為(wei) 她的極端的嚴(yan) 格要求在流片前查出了問題，避免了損失。也有時候黃老師關(guan) 注的地方沒有查出問題，但是檢查過程中發現了別的問題。2010年龍芯轉向市場化運作後，有一段時間質量問題頻出，包括龍芯3B、龍芯1A等多款芯片第一版流片都動不了，就是因為(wei) 我們(men) 當時成立企業(ye) 不久，事情多了，人盯得沒那麽(me) 嚴(yan) 了，而質量體(ti) 係沒有建立起來。現在我們(men) 建立起了芯片研發的質量體(ti) 係，像龍芯3A6000這樣複雜的芯片一把搞定，總體(ti) 性能達到了Intel公司2020年推出的第10代酷睿的水平。除了完善的質量體(ti) 係，整個(ge) 團隊繼承了黃老師極端負責、極端嚴(yan) 謹、“時時放心不下”的作風也是重要原因。

“十二五”期間，國家支持龍芯十年了，但龍芯還沒把產(chan) 業(ye) 做起來，很多人覺得自主研發道路走不通，我國發展CPU要靠引進。龍芯失去了國家經費支持，但市場還沒有起來，麵臨(lin) 生死存亡的困難。黃老師非常著急，到處奔走呼籲，並且鼓勵我：抗日戰爭(zheng) 時期，國民黨(dang) 封鎖延安，共產(chan) 黨(dang) 碰到困難，毛主席就發動南泥灣開荒，我們(men) 今天碰到困難，更要自力更生。“十三五”期間，當黃老師知道我們(men) 要做FinFET工藝的設計時，主動做了很多調研，了解FinFET工藝的特點，提供了很多有用的建議和資料。

第二，黃老師是一個(ge) 純粹的人。

剛才很多同誌都講到黃老師生活不拘小節，有時候穿的兩(liang) 隻鞋都不一樣，或者兩(liang) 隻襪子都不一樣，這個(ge) 我沒見過。但我確實多次看見黃老師整串鑰匙掛在辦公室門上就下班了。黃老師生活上不拘小節，但工作上一絲(si) 不苟，年近八十還常常拖著鼠標、盯著屏幕查電路、查版圖，不放過任何一個(ge) 細節，發現問題就找相關(guan) 研發人員討論檢查。記得在“十二五”期間，有一天晚上八、九點了，我從(cong) 外邊回來，在計算所八樓的工位區看到黃老師跟楊旭幾個(ge) 人在激烈地討論。原來是有一個(ge) 芯片流片前，黃老師覺得其中某個(ge) 地方需要再認真檢查，楊旭他們(men) 覺得沒問題，而且工作量很大，不願意檢查。吵著吵著，黃老師大聲質問：出了問題誰負責？那時候楊旭是公司的副總，脫口就說：我負責。黃老師突然就趴在我肩膀上嚎啕大哭。我後來跟楊旭、範寶峽、鍾石強都說，黃老師年紀大了，能跟我們(men) 一起工作的時間不多了，大家以後不要跟黃老師吵架。

“十五”期間，黃老師從(cong) 微電子所退休之後回老家桂林，當時我由於(yu) 工作忙，寫(xie) 了一封信叫我愛人帶著楊旭和鍾石強到桂林去請她出山。我愛人回來跟我說：因為(wei) 楊旭、鍾石強叫她師母，黃老師也脫口就叫她師母。

在黃老師得阿爾茨海默症後，大概在2020年前後，我到她家去看望。那時候她身體還不錯，但記憶力下降得厲害，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但還認得我，一見到我就跟我緊緊抱在一起。我在黃老師家的時候，她一直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很對不起，幹不了活了，不能為國家工作了。一直就這樣說，說了至少有幾十遍。她永遠都想著為國工作。

黃老師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人，心裏麵隻想著為國家工作。因為純粹，所以脫離了低級趣味。在黃老師身上，我看不到黃老師有任何的低級趣味。

第三，黃老師是一個(ge) 高尚的人。

大概在2008年的時候，我們(men) 還在計算所，承擔了一個(ge) 服務國家戰略安全的芯片研製任務。有一天吃早飯時我在食堂碰到她，就跟她說，有一個(ge) 芯片很重要，服務於(yu) 國家戰略安全，請您好好把關(guan) ，您50年前研製的芯片服務國家戰略安全，今天也在涉及國家戰略安全的芯片上畫個(ge) 圓滿的句號，這樣為(wei) 國家工作50年就圓滿了。黃老師脫口就說：胡老師，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匍匐在地，擦幹祖國身上的恥辱。她接著跟我講，她親(qin) 眼看見過她的同胞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解放後她沒錢上學，是街道幫她解決(jue) ，她要報國家的恩。

我這裏有一份2016年她給我寫(xie) 的一個(ge) 報告，當時她80歲了。她是這樣寫(xie) 的：胡老師您好，聽了您在周一例會(hui) 上的講話，得知國家要在重要領域使用自主研發的CPU，我非常興(xing) 奮，當場在筆記本上寫(xie) 下：今天太興(xing) 奮了，我那青少年之夢有望實現了。祖國，我願意用鮮血與(yu) 生命建設您、保衛您。胡老師，您說出了我一生的夢想。若能實現，此生無憾......我清楚與(yu) 龍芯人共同奮鬥的歲月不長了，格外珍惜。

黃老師生病在家休養(yang) 後，有一次楊旭去看她，回來後跟我說起黃老師情況。他說黃老師身體(ti) 還行，保姆常帶她在小區廣場活動，到了吃飯的時間，叫她回去吃飯。對她說：張XX（黃老師愛人）叫你回去吃飯，她不回去。又對她說張X（黃老師女兒(er) ）叫你回去吃飯，她也不回去。隻要對她說胡偉(wei) 武叫你回去吃飯，她就回去了。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在她心目中，胡偉(wei) 武這個(ge) 名字代表組織。她一切都聽從(cong) 組織的。

黃老師性格開朗，平易近人。作為(wei) 老前輩，在年輕人麵前一點架子都沒有。她叫鍾石強強哥，叫我的愛人叫師母，給我寫(xie) 報告都用“您”。她經常跟年輕人為(wei) 工作的分歧爭(zheng) 辯，有時候也跟年輕人開玩笑。記得在研製龍芯1號過程中，我們(men) 的工作強度非常大，三天三夜不回家是常態。晚上加班時她就跟我們(men) 講，早期她和吳德馨老師一起在微電子所做芯片工藝實驗，晚上也是老加班，早上起來就互相問，昨晚你蒸了多少鍋，你煮了多少鍋？就像賣早點的一樣。芯片的光刻和刻蝕都是化學作用，確實是又蒸又煮的。

黃老師對我也非常關(guan) 心。她經常勸我跟她一起打太極拳。多次很嚴(yan) 肅地對我說：胡老師，你的身體(ti) 不是你自己的，你要為(wei) 你自己的健康負責。我有時候頭疼腦熱，黃老師著急給我找藥，給我推薦中醫。她非常關(guan) 心、愛護我。

黃老師做事情不圖名利。她做了很多芯片，但很少當項目負責人，她不在乎這些名利，隻要能為(wei) 國家做芯片就行。黃老師工作50年的時候，我叫她寫(xie) 下50年的工作回顧，剛開始她不願意寫(xie) 自己的工作，我說你把50年工作記錄下來，對我們(men) 是一種激勵，催著她寫(xie) 了小半年，她才把《回望50年》那篇文章寫(xie) 完。

黃老師就是這樣一個(ge) 高尚的人。正因為(wei) 其高尚，所以是一個(ge) 有道德的人，一個(ge) 有益於(yu) 人民的人。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龍芯是個(ge) 大家庭，黃老師就是我們(men) 的寶。我在《我們(men) 的龍芯3號》中寫(xie) 過：“人都是有私心的。但是我們(men) 龍芯團隊的平均私心肯定比一般團隊要小很多。”黃老師是個(ge) 例外，黃老師是沒有私心的，大公無私這四個(ge) 字她是當之無愧的。

如果說我的導師夏培肅老師是我前進道路上的指路明燈，指引我秉承科學精神，科教報效國家，黃老師就是我前進道路上的一麵鏡子，時常提醒我，還有哪些懈怠的情緒需要克服，還有哪些私心雜念需要消除，還有哪些低級趣味需要摒棄。

黃老師超額完成了她的人生任務，已經離開我們(men) 了，但她的精神是不朽的。我們(men) 要繼承黃老師的遺誌，繼續堅持為(wei) 人民做龍芯的根本宗旨，繼續堅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工作作風，繼續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方法，積極努力工作，為(wei) 國家、為(wei) 人民早日建成自主信息技術體(ti) 係和產(chan) 業(ye) 生態而奮鬥。

——胡偉(wei) 武

2023年4月25日